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缅怀 | 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 ——追忆昌道先生二三事
美国普衡律师事务所合伙人、93级法制史专业硕士研究生
我极少失眠,昨天莫名地夜不能寐。又想起李老师,悲从中来。自阿栗告知李老师走了,已有一周。半梦半醒间,总有八个字在脑海中浮现: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用这八个字来追忆大师贤人或许已略滥情,李老师或许也未必是在学术史上留得下浓墨重彩的人物。但我觉得这八个字是对李老师最熨贴的描述。
李老师当然不是仙风道骨的出世之人。八十年代初,百废待兴。他和叶孝信老师、董世忠老师共同担起复旦法律系的复系重任,共同构筑起复旦法律系/法学院在其后二三十年间的脊梁。自九十年代初始,李老师也有了各种社会头衔、职务:法律系系主任之外,九三学社上海副主委、上海高院副院长、上海参事室主任,等等。但真当得起先生之风的则是他一以贯之的品格与趣味。
李老师是有趣的。第一次见到他应该是90年代初他给我们法律本科89级上香港法的课。当时他刚从借调去的新华社香港分社—一个特殊的时代产物—回到复旦。他穿了一件大红T恤、大裤衩,今天很难想象的大学教授装束。黝黑的皮肤、健硕而富态的身材使得他除了最后几年显出少许老态外,几十年几乎容颜未改。具体讲了什么真不记得了,但清晰地记得他的课逻辑清晰,趣味盎然。当时香港还是一个大家想97年去的美好地方,起草中的香港基本法颇有点显学的味道。李老师还就此在3108开了场讲座,故事生动,座无虚席。1993年,我有幸和王钊一起入了李老师师门,读外法史专业研究生。一年多时间里,他给我留下最深记忆的不是美国宪法或香港基本法研究,而是他讲得津津有味的哈同的故事。文革前,他在学术研究之余,钩沉发微,编写出关于二三十年代远东第一冒险家的小书《大冒险家哈同》。
李老师的有趣来自于他的通透豁达,因为通透豁达,如不是迫不得已,他从不装,舒适是本色。现在想起他当上海高院副院长时,穿着当时大盖帽、红肩章的军装式法官服,还不禁莞尔。他穿上西装革履,倒颇有几分大亨派头。大约也是1993年,上海搞五年一次的哲学社会科学大奖评选,李老师是政法类评委,《美国宪法史稿》得了二等奖。我问他一等奖谁得了,他轻松写意地说:“还不那两位年轻人呗?”我在跟李老师读研期间又去香港读博。他到港,带我出去见见世面。我于是在香港马会俱乐部喝到了人生第一杯卡布奇诺;而也是那段时间,他在我香港城大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吃盒饭聊天,也毫无违和感。其后,我想去美国读LL.M.,总和人说起排名前三之类。李老师听到,说了一句:对于中国学生,读LL.M.,美国前十名法学院都一样;一年不到,都得学英语呢。多么接地气,这不是智慧吗?
但李老师通透豁达的底色是严谨自律加自谦。我在香港读书期间与李老师再次相遇,才知道他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借调香港时并非草委,而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的高级研究员。这个职位其时好像只有两人。李老师当然专注基本法。这应该是他更早时研究美国宪法的副产品,进而转为重要研究方向。坦率地说,李老师这批文科知识分子与他们上一辈中佼佼者相比,因历史原因,在外文和古文等童子功方面,多少有点先天不足。但当时已年近六旬的李老师,拿出他年轻时面对不断被打断的宪政研究而锲而不舍钻研的劲头,做卡片、抄资料、广结达人交换思想,硬生生耕耘出一块香港法研究的复旦园地。2019年最后一次见到李老师时,师母身体已很不好,他独自一人从加拿大回来。在十宿宿舍里,说起他回来主要是要将自己几十年研究、教学的笔记、资料整理出来,交给学院资料室。他做得依然踏实仔细,但说了一句:其实这些也没什么研究价值。我当时心头一酸,生出些不祥预感。
李老师品格中容易被忽略的是他的坚强。李老师的父亲是真正的爱国文人,1941年任《申报》副主编时,被汪伪76号公然“暗杀”在外滩。这一天恰巧是时年10岁的李老师的生日。自那以后,李老师总是在一个另择的日子过生日。他和我们学生多次讲起此事。讲时,悲凉而坚毅。“文革”中,因为他华政办公室的橱柜中一张毛泽东画像莫名其妙的不见了边框,他被数番批斗,好像也成了反革命。这对于学习和研究宪政的李老师是何等的讽刺与恐怖。但这并没有让他吓破胆,对原先的研究课题噤若寒蝉。相反,宪法研究伴随了他一生。
所谓“无情未必真豪杰,怜子如何不丈夫”。李老师对我们这些学生总宽容呵护,尽管学业上要求是严的,但少有严词。他和师母相濡以沫一生。晚年,师母不良于行,偶与弟子们吃饭时,他便自然地挽扶同前,很美的一道风景。我看到一张照片,师门里几个小师妹一起去看李老师,胡佳荟的老二还是小宝宝。早过耄耋之年的李老师在女弟子们中间抱着嘟着小嘴的宝宝眯眯笑,温馨可人。虽然李老师和师母辞世时都远在万里之外,没能把最后的时光留在他们最熟悉和最热爱的上海,但是是他们的独女一家给予了李老师和师母临终关怀。和高校一些空巢老教授相比,这也算另一种天伦之乐吧。
李老师这一代知识分子,经历过最坏的年代,也经历过最好的年代。他们中的优秀者虽未必总风骨铮铮,但绝
蝇营狗苟;虽未必总风华绝代,但绝不取巧钻营;虽未必能彪炳史册,但总理性宽容,穷达之际闪耀出人性光辉。李老师是这些优秀者中的优秀者。昌明大道,弟子相随;山高水长,弟子向往。我虽然只跟李老师读了一年多研究生,但那段温润的时光不时治愈我此后人生这儿或那儿遇到的不顺。李老师,来世还做您的学生。
遥拜西天,李老师安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