师生风采

令公桃李满天下,何用堂前更种花

发布日期: 2021年06月17日

三年前,也是六月的一天,同门李华在群里说“今早见到郭老师,朝我打了一个响指,背着双肩包,脚步轻盈如翩翩少年……内心丰富而有持守的大学教授真好,活得尊严又有趣。”

她说这话的时候,让我想起二十年前,也是六月的一天,文科楼前,郭老师骑着旧自行车从我面前经过,快到台阶的时候,伸出两条长腿做刹车,彼时,我也这样想:郭老师永远青春,身无长物,心有余暇。

又是六月,郭老师在复旦的最后一节课,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,窗外茂林修竹,路边玉簪花开,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晴。 

郭老师一如既往地上课,风格也一以贯之,典故轶事、街井趣闻,无不可拿来做授课的素材;仿佛这就是最平常的一次授课,竟看不出有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。 

下课的时候,郭老师简短地说这是他的最后一堂课,我们才赶紧抱着准备好的鲜花来祝贺郭老师荣休。 

郭老师是真的热爱讲台,当他总结36年的教学生涯,仍然笑说听他上课的学生大概没有从头睡到尾的,偶尔打打瞌睡可能还是有的。

而对于我们策划的这场再简朴不过的结业纪念活动,郭老师一再表示,如果把大学比做大树,那么学生就是鲜花与果实,入学与毕业需要有隆重的仪式,五彩缤纷而香气袭人,向世界宣告新生力量的来临;而教师则好比大树的树叶,在尽到提供一份养料的职责后,应该静静的雕零,无声的飘落。 

郭老师退休了,我深为复旦法学院后来的法学生感到遗憾。

虽然说退休了的郭老师必然还会开讲座,还会笔耕不辍,出版开卷有益又有趣的书籍,但是全日制的大学生活是一种浸润,老师对于我们的影响正如时雨之化,都在平常点滴之中,以后的法学生未见得能够常坐春风了。

这样想想,觉得自己追随恩师二十多年,忝列门墙,虽言之汗颜,却又何等幸运。 

郭老师常常在课堂中、在讲座中、在公众媒体中,谈古论今纵横捭阖,看起来那样倜傥潇洒,但其实为学是最为谦虚的。

最突出的表现是:对于超出他研究范围的事情,郭老师从来不讲。

往往有人热心提问,根据我国法律传统经验,当代社会问题应当如何应对?郭老师往往是不回答的。

他的理由是,这就仿佛医学的分科里,有一个叫病理学的,专门从事研究疾病是如何发生发展的,但是病理科的医生是没有处方权的,也不开刀,医治疾病不是他们的任务。外科医生根据病理学报告,研究如何以最小的切口、最短的路径、最小的伤害到达病灶,进行切除或修补。内科医生根据病理学报告,研究如何使药物起到作用,如何将药物的副作用最小化。传统文化研究就有点类似于病理学,它可能可以指出现代社会疾病的来源,但要如何来矫正现代社会疾病,祂既没有这样的专长,更不具备“处方权力”。

若论这“病理解剖”,则少有人如郭老师般天才的敏锐与精准。

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者,往往罗列材料巨细无遗,却不善于归纳总结条分缕析。郭老师则善于归纳综述简明切实,又能深刻体察历代实情远非粗鄙随意可概括。《当代社会民间法律意识试析》,《中国古代地方监察制度试析》,《40年来台湾土地法述评》、《明律的轻重及其原因试析》等等论文往往让人顿觉醍醐灌顶,茅塞渐开。

只有抽象没有具象者,往往难以看到真实的生活、真实的人物、真实的情感,也就难以看到社会深刻的变迁、时代巨大的变革。郭老师则善于以生动的人物形象、真实的历史故事、经典的文学场景,带给我们全景式的俯瞰,入木三分的深刻理解与感受。《中国法文化漫笔》,《帝国缩影——中国历史上的衙门》,《非常说法——传统文学戏曲中的法文化》,《执王法——中国古代帝王与法官》,《讼师小史》,《非常读法——趣谈西方文学名著中的法文化》等等著作莫不可作如是观。

只有实证缺乏洞见者,往往以现象为本质,以结果为原因,难免提出南辕北辙缘木求鱼的建议。郭老师则善于以今度古、以终为始、洞见立场、直指人心,而这样的洞见又往往在课堂中灵光乍现而已,述而不作,所以真正有福的是日常跟随在郭老师身边的学生。——我又要为日后的复旦法学学生感到遗憾。

然而“夫子之墙数仞”,是否“不得其门而入”呢?却不尽然。郭老师一直坚持的为学原则之一,是简单化原则。

在郭老师看来,法律渗透在生活的各个方面,若要在生活中培养自己的法律思维,很简单,碰到任何问题先简化。

简化成法律的两个核心要素:权利和义务。一件事情是否可做,先看法律是否明文禁止。法无明文禁止,得推定为权利。然后再思考,如果这件事情可做,又须要承担什么义务呢?这是一种途径。

另外一个锻炼法律思维的途径则是随时准备调换立场。任何问题在法律面前都是利益的纠纷。如果我们能够从社会角度,双方当事人角度,司法审判角度等多种利益主体、多种立场、多种角度来分析问题,就不会钻牛角尖。我们的总体立场是法律,要相信任何利益在法律层面都会达成一致。

我追随郭老师二十多年,郭老师讲解问题,似乎要点都不超过三个,如果超过三个,郭老师大概率会进行再分解或再归纳。如此则切中肯綮而又游刃有余。

像郭老师这样的老师,他所荣获的上海市教委育才奖、宝钢教育基金优秀教师奖、复旦大学研究生心目中好导师称号、复旦大学毕业生心目中好老师称号都不太容易被人遗忘,——因为,实至名归、水到渠成。

老师如果没有人格魅力,就容易被人遗忘,也称不上学生心目中的好老师。师者的人格魅力除了学识之外,大概缘于对学问与生活的热爱。学生们被这样的热爱所打动而被激发的学习热情,也许又是这份热爱最好的回报,这样的回报如果有迹可循,则可参见豆瓣上的《郭建语录》。https://www.douban.com/note/273144739/

学生的互动也不见得尽是善意,于此时,方可见师者胸怀。我读书那时候,复旦bbs很热闹,上有学生发了个帖子:“郭建,XXX就是个上海小男人”。我看到这帖子非常生气,不料郭老师看了只是露出典型的郭氏笑容,带着三分热情,三分冷峻,三分狡黠,一分赤子本色,笑说:“XXX三个字不好,是粗话,其他每个字都是真的啊。”随即与我们聊他所认为的上海是如何开明,他所认为的上海的“小”是多么讲规则重信用,他所认为的男人是如何的担当。

郭老师对学生是罕见的个人化的尊重,这种尊重表现在他不要求学生和自己一样,也不把自己当成学生的人生榜样。在郭老师看来,“宇宙中的任何事情肯定有另一种解释——无论什么事情,只要换一个角度,总会有另一种解释。因此世界上也就没有标准答案。做法律的或者做其他任何工作的出去,都不要寻求唯一解释,不可能的。人生有无穷解。”这大概是孟子所说的“人之患在好为人师”的反面。“好为人师”者不自觉地规范了学生、标准化了学生。郭老师只是栽培。栽培的结果有无穷的可能,唯独没有标准化、绝对化。

如果说郭老师对学生们有所期待,大概也无非如下:

“我们必须要相信,在一个利益分离的社会里,只有法律是维系社会的最佳途径。我们就是法律网络上的钉子,是防止社会分裂的法律网络的紧固件。我们要坚守我们的职业操守,坚守我们的良心底线。在遭遇到来自上层的压力时,至少要做到不助纣为虐;在遭遇到来自下层的压力时,请不要推波助澜。”

这是郭老师一贯的平和,也是一贯的期待,期待我们保持平和,“尽可能的避免极端化的思维、走极端的行为。永远不要去仇视某些人群,无论国家、民族、文化群体、社会组织,都有好人和快人,甚至一个罪犯、一个坏人也会有改恶从善的可能”。

这平和里尽是睿智与趣味。因为不论多么不平和的事件发生,以郭老师看来,都是“世上最怕两件事:没头脑和不高兴”。

三年前,也是六月的一天,同门李华在群里说“今早见到郭老师,朝我打了一个响指,背着双肩包,脚步轻盈如翩翩少年……内心丰富而有持守的大学教授真好,活得尊严又有趣。”

她说这话的时候,让我想起二十年前,也是六月的一天,我在文科楼前,郭老师骑着旧自行车从我面前经过,快到台阶的时候,伸出两条长腿做刹车,彼时,我也这样想:郭老师永远青春,身无长物,心有余暇。

退休的郭老师,也许给社会的时间更多。

在法律文化领域,郭老师曾说,立法、执法、守法不仅是政治问题、社会问题,也是文化意识问题。重塑社会民间法律意识,使之适合现代社会需要,适合文化更新需要,不仅仅是法学工作者的责任,也应是一切研究探讨中国文化问题的学者的责任,更是一切具有良知的当代中国公民的责任。

或许退休后的郭老师将会因此影响更多的普通人。

这样看来,令公桃李满天下,何用堂前更种花。

(文/伊晓婷